费岑最近很高兴。
打从他和尤乾开始协商京兆府与成都府的合作事宜, 关中的许多富商豪绅就联合起来向他施压,要他答应蜀人的种种条件。
费岑能不知道这些人都被蜀商用利益收买了吗可他知道也没什么用。他自己并不是关中人,只是恰巧他做京兆府尹的时候赶上动荡时局,朝廷一放兵权,各地大员都要割地自据, 这京兆府也成了他的本钱。
为能在关中立稳脚跟, 连他也得上赶着巴结那些地方势力。是以那些人来施压他不得不让步, 这令他无比头疼。
可就在这两天, 也不知道蜀商那里出了什么纰漏,那些早已被他们收买的富商豪绅忽然接连反水, 两天之内, 就有家给官府送信,说要结束与蜀商的合作。
费岑心里虽然感觉有点奇怪,但他以为此事是蜀商与豪绅们价钱没能谈拢导致的,因此无比幸灾乐祸没了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给的压力,他终于可以不用再被迫妥协了他能不高兴吗
没两天, 又到他与尤乾约定的商谈的日子了。
往常每到这时候,他心里都是百般不情愿, 因为以往他都得迫于压力憋屈地答应一些事。可这回少了那些压力,他一到时间就积极地点了相关的官员们随他一起商谈去了。
众人在堂中坐开,尤乾接着上回没谈完的事, 继续往下谈。
他提出种种条件, 费岑都一一质疑。毕竟这回事先没什么人来跟他打招呼, 要求他答应任何条件, 他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想法决定。
而跟往常不一样的是,被他质疑之后,尤乾竟也不像往常那样伶牙俐齿地与他谈条件,好像成都府一夕之前没了本钱似的。
等聊到粮食经营的问题,费岑想起一件事,忙道“对了尤公子,先前你提出蜀中粮商要到陇州、凤州开粮行的事情,恐怕是不能成了。”
尤乾并没有表现出吃惊,似乎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出。但他还是问道“费府尹,这件事情我们不是都已经谈妥了吗”
费岑心里喜滋滋,表面上却装得很是遗憾“尤公子不要误会,并非官府言而无信。而是之前尤公子与我们谈的时候,说好了本地牛、吴两家粮商会与你们合作。可是就在前两日,牛、吴两家忽然找到本尹,说他们不打算再与蜀商合作了。这样的话,先前谈的条件自然也做不得准了。”
尤乾并不抗辩什么,只看着费岑的眼睛,问道“费府尹可知牛、吴两家缘何忽然变卦”
费岑一愣,摇头“这本尹就不知晓了。”
尤乾道“草民知道缘由。费府尹有兴趣听一听吗”
费岑诧异。听尤乾这语气,难道不是他们之间分赃不匀谈崩了
他忙问道“是何缘故”
尤乾却道“此事牵扯众多,草民可否与费府尹单独谈谈”
费岑又是一怔。他知道尤乾怕是准备了什么说辞来动摇他,可听听也无妨,再则他也的确有几分好奇。
于是费岑沉吟片刻,挥手道“你们都先出去忙吧。”
很快,参与会谈的其他官员都退出去了。堂上就只剩下费岑、尤乾二人与费岑的侍卫。
费岑道“尤公子,请说吧。”
尤乾这才开口“府尹有所不知。前段时日我们与本地的许多商贾都已谈妥,我等共同经营,共谋利润,还能给京兆府增加税收。这本是一桩大好事。可谁料就在前日,几名自称是谢无疾谢将军手下的人忽然找上那些本地的那些商贾,威胁他们不许再与蜀商合作。要不然过几个月谢将军入驻关中,就要屠杀他们全家,还要把他们的家财全部充作军费。”
费岑听他说前半段的时候还在腹诽他真会说漂亮话,可听到后半段却吃了一惊“此话当真”
尤乾又道“费府尹若不信,只管遣人去查便是,难道草民还会信口雌黄吗”
费岑“嘶”地吸了口凉气。他还真没想到这事儿竟然会跟谢无疾扯上关系
尤乾义正言辞道“草民不明白。这京兆府难道不是费府尹的治下连费府尹都在积极与我们协商,那谢无疾的手下却如此横行霸道,还敢威胁良民的身家性命,难道不有违法纪吗”
费岑干笑两声。他还想质问呢。可当今天下,法纪只拘得住平民百姓,又拘得住哪一个有权有势之人
这话他当然不能说,只能打官腔“如果真有这种事本尹定会查明实情的。”
尤乾加重了语气“不瞒费府尹说,我在关中已待了一段时日,听说过谢将军有意进军关中之事。可他人都还没有来,就已经这样插手起京兆府的政务与民生了。他到底是什么居心他还有没有把费府尹放在眼里”
费岑脸上的表情一僵。
尤乾的话正打在他的痛点上。虽然他也不喜欢蜀中势力安插进关中,但由他京兆府拒绝和由谢无疾插手完全是两回事。
尤乾继续火上浇油“此话由草民来说或许不合适,不过草民完全是为费府尹和关中百姓着想。据草民所知,那谢无疾乃是个虎狼之人,他手下养三万士卒,耗费甚巨。他常常搜刮百姓的粮食钱财,致使他的辖地经常发生叛乱。甚至他连的亲舅舅不肯给他军粮,他连他舅家满门都屠了这样的人费府尹当真敢与他深交吗眼下关中本就不太平,若再将他的军队引入,只怕更惹动乱啊”
他这番话多少有些偷梁换柱。谢无疾征军粮往往只向地主豪绅征取,但这些地主豪绅身无功名,把他们说成是百姓倒也不是不行。
费岑的表情更僵硬了。
其实他看得出来尤乾是在挑拨离间,但他本来就对谢无疾驻军的事情不情不愿,心里也有许多担忧,尤乾又恰恰说中了他的想法,他心里不乱都不行。
片刻后,费岑忍不住吐了些心里话出来“尤公子,不瞒你说。其实本尹又何尝愿意让谢无疾过来驻军呢他横行霸道,本尹难道不知吗只是他手握三万大军,本尹若是强硬拒绝,万一他挥师攻打我京兆府,我手里这点兵力哪里守得住是以我才不得不划点土地钱粮给他,只为求一个安生罢了。”
尤乾忙起身行礼道“草民愿为府尹分忧。”
费岑惊讶道“你有什么好主意说来听听。”
尤乾不慌不忙道“费府尹想必也知道,谢无疾说要到关中驻军,为平乱是假,为军粮是真。他觊觎的是关中的八百里秦川。而且既然他选择来与府尹商量,不是直接带兵打过来,说明若非不得已,他并不想用兵。”
费岑想了想,点头同意。谢无疾善战但并不好战。打仗总是有损耗的,聪明的人都不好战。而且以前谢无疾攻打叛军好歹有个平乱的名头,攻打京兆府却名不正言不顺,对他的声名和前景都不利。
尤乾又接着道“既然如此,那府尹大可以资助他军粮,但不同意他来进驻。这样不说彻底打消他的念想,至少拖上一段时间不成问题。而只要有了时间,一来府尹能练好自己的兵,二来那谢无疾所在的延州本就动荡,他手里的三万兵带得也不稳,没准过段时间他就自乱阵脚了,府尹也不必再惧怕他了。”
费岑又是一愣。尤乾的话句句说在他心坎里,他想要的可不就是时间吗只是
费岑道“我拨点土地给他还行,让他自己带兵去种去。可我哪有那么多军粮拨给他我这京兆府里的余粮本来就没多少。”
尤乾忙道“这笔军粮我们愿意出。费府尹可以告诉谢将军的来使,便说有蜀中粮商敬佩谢军平乱义举,愿为谢军部分军粮。”
费岑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啊你们出这你们”
他知道蜀商不可能平白出这笔钱,很快就明白过来原来尤乾绕了这一大圈,还是希望他能答应蜀商开出的种种条件啊
这也太财大气粗了吧
费岑的心里顿时很微妙了。成都府到底是什么神仙地方,这么富裕的吗富裕还算了,尤乾不过一个商人,居然开得了这么大的口。朱瑙居然给一个商人那么大的权限这得是什么样的妄人才敢做这样的事啊
其实如果不是利益有冲突,他还挺希望能有机会结交朱瑙,跟他学学他的手腕和胆识的
尤乾接着道“费府尹,我们蜀商想赚的无非是钱和一点点权,可谢无疾要的是什么,费府尹不知道吗孰轻孰重,想必费府尹会有明智的判断。”
费岑抿抿唇,陷入沉思。
说实话,若是朱瑙和谢无疾之间他一定得接受一个,他会接受谢无疾。原因无他,谢无疾对他的威胁更大,万一拒绝可能性命不保;但如果朱瑙和谢无疾之间他可以拒绝一个,他还是希望能拒绝谢无疾。正如同尤乾所说,放蜀中势力进来无非分掉他的权势,而且过程长,他有时间慢慢应对;但放谢无疾进来,他的脑袋可能就悬挂在裤腰上了。
如果说蜀商出钱粮,为他增加了谈判的筹码,可以让他把谢无疾在外头再多拦一段时日,何乐而不为呢毕竟谢无疾也不想打仗,没准能答应。
不管金闵会不会同意,他都可以去谈谈看,反正也没什么坏处。
良久,费岑主意已定,拱手道“若蜀商当真愿意慷慨解囊,费某便先谢过了。”
尤乾笑道“府尹客气。”
翌日,金闵便来官府继续驻军的协商了。
出乎他的意料,京兆府的态度忽然变得比以往强硬许多,连着拒绝了他不少的提议,甚至连之前已经谈好的一些条件也要更改。
金闵越谈越恼火,最后已失了耐心,语气转为威胁“费府尹,若你们不想好好商谈,那此事我们也不必再谈了。我自回延州禀明谢将军就是”
费岑忙笑道“金副尉千万别误会。绝不是我们有意敷衍,只是我先前打算划给贵军的驻地,这几日我遣人去问了那里的官民,没想到当地的官民非常抵触军队入驻,甚至险些闹出动乱来。金副尉也得体谅本尹的难处啊。”
没等金闵说什么,费岑又急忙接了下去“贵军到关中驻军的事情,还可以从长计议。不过本尹知道贵军人多,消耗甚巨。因此在驻军之事未商定之前,愿为贵军资助一些钱粮。”
金闵一愣。这话的意思是要给他们钱粮以换取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