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明节前的最后两天, 成都府的两万兵员总算招募齐了。各州将募来的兵马全部送到成都附近的练兵营, 将临时匆忙搭建起来的军营填的满满当当。
完成了这桩任务,整个成都府上下所有的官员全都松了口气,以为此事大功告成,自己也算逃过一劫。然而很快,各种他们事先预想到的、没有预想到的问题就全都接踵而至了。
夜晚, 越东精疲力竭地回到营帐中。他脸也没洗,衣服也没脱,直接往臭烘烘的通铺上躺了下去。
想他刚参军的头两天,还不习惯跟那么多人挤在一条铺子上睡, 也不习惯身边有各种各样腥臭、汗臭的味道。但人的适应能力极强, 这么些天过去, 他已经从彻夜无眠变成了倒头就睡。
除了已经习惯了的缘故外, 也有实在太劳累的原因。他当兵之前就知道当兵的日子必定很苦,然而真当了兵才知道原来竟能苦成这样。
这话又要从袁基路身上说起了。袁基路成天盯着阆州的动静,那边阆州已经开始修筑工事、开矿冶铁, 袁基路也不甘落于人后,亦命令刚募来的士兵做起各项战争前的准备工作来。毕竟兵权刚刚开放,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两万人的军备武器需要打造,各种器械设备要筹措。成都府已经招募了两万兵力, 又不可能再像阆州一样另外招募劳工,这些差事自然都落到了新兵的头上。
于是新兵们每天天还没亮就得起床去凿矿伐木, 干到天黑才回来, 俨然如同苦力一般。官府那边催的又急, 不允许他们休息,这才刚几天功夫,好多人都已累病了。
越东躺下就睡着了,睡得正迷迷糊糊间,忽然感觉有人推搡他“阿东,你睡过去点儿,给我腾个地。”
越东朦胧地睁开眼睛,一片黑暗中,他凭借声音认出了对方“卜西”
“对,是我。这通铺也太挤了。这么短条铺子居然要睡二十几个人。你往那儿挤挤,不然我躺都躺不下来。”
越东顺从地往边上挤了点,给卜西腾出一个能容他侧躺下来的空位。好兄弟俩并排躺下。
“你这一天去哪儿了啊”越冬小声问道,“没被人发现吗”
“发现个屁。早就叫你跟我一起溜出去,不会有事的。你就是胆子太小了,怕东怕西的。”卜西得意洋洋道,“我今天去看了看成都城的城墙,嚯,不愧是成都,墙建得可真高啊。有这么高的城墙挡着,也不知有没有军队能把成都攻破。”
越东也没看过成都的城墙,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有多高呢”
“特别高,快比绵州的城墙高一倍呢。”卜西道,“我打算明天再去看看,争取能找个商队混混,溜到城里去。怎么样,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越东犹豫道“我我还是算了。万一被发现了,会挨鞭子抽的,听说还要被罚扣粮饷。”
卜西嗤道“得了。这军营乱成这样,你就算溜回绵州去看看你爹娘再溜回来都不会有人发现的。”
卜西说得并不夸张,眼下军队的管理几可谓是一团乱麻。
成都府上下根本没人有带兵的经验,袁基路虽然从折冲府请了几个人来帮忙,可一来他请的人水平也不怎么样,二来实在是缺乏人手。管理两万个新兵蛋子,几百个管理者总需要成都府哪调得出这么多空闲人手啊,官府的公务都不管了么人手又不够,经验又不足,能不乱么
到现在,两万士兵连套统一的兵服都没有。因为袁基路募兵募的实在太急了,兵服都只赶制出了几千套。于是官府只能让所有士兵在胳膊上扎条红布,就当是身份的证明。
这下可好,有些士兵想开溜,找个没人的地方溜出去,只要把手上的红布一解,鬼知道他是个逃兵。有些外人想溜进军营,只要弄条红布寄在手上就能光明正大走进来,根本没人会拦他们。于是像卜西这样胆子大点的,根本就没把什么军纪军规放在眼里了。
提到家人,越东顿时有些难过。他被强制征兵征来,也不知道家里人现在怎么样了。若有机会他真想逃回去,回去就再也不回来了。可他现在还不敢这样做。
军队里一些身份不明的流民嫌干活太苦,溜了也就溜了,根本没人找得到他们。但越东这样有正规户籍身份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旦被发现当了逃兵,连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卜西见他如此怕事,不由失望地啧啧摇头。然而听越东半晌不出声,便知他心里难过,又感到不忍。片刻后,卜西安慰道“好了好了,别难过。这军营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放心,现在大家初来乍到,都还算老实。等再过一段时间,军营指不定要乱成什么样。到时候一定会有你回家的机会。”
越东喃喃道“但愿如此”
夜已深,灯火已灭,本来是万籁俱静的时候,可除了卜西越东这样喃喃私语的人外,军营的其他地方也有人正凑在一起说话。
在一片营帐的背后,十几个人围成一团,人群的最中间之人是卫玥,周围的那些都是他最信赖的兄弟。他们这些人分了几批报名,全都顺利潜入军队里来了。
“朱州牧刚开始给咱派这任务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事得多难办呢。可就待了这几天娘哎,这事儿还能再简单点吗”赵老大激动地唾沫横飞,“不是我说,成都府那些官员怎么想的啊把这两万人放他们家门口,他们自己晚上睡觉不害怕啊我要是他们,我得天天晚上吓得尿裤子。”
他说的得意忘形了,卫玥往他头上拍了一巴掌,低声呵斥道“小声点,别把人招来了。”
赵老大吐吐舌头,连忙把声音压低“我以前还以为军营是什么威武严肃的地方呢,可这里呢天天有人逃走,天天有人打架。昨天我们那营有好几十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打起来了,最后整整打死了七八个人。这叫什么事儿啊朱州牧还让我们来捣乱就这地方还用我们捣乱我看我们找个地方,睡上他一个月的大觉,等睁眼的时候这任务保管已经自己完成了”
赵老大最是健谈,噼里啪啦一顿说,把众人逗得闷声直笑。
这几天待下来,发现问题的不止赵老大一个人。人人都看出来了,这里有大问题,问题大到甚至让人没法把这两万人跟“军队”联系在一起。说起来也怪袁基路太心急,想要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原本他若是先招个千把人,等练好了,他也有了带兵的经验,再慢慢扩招才是稳妥之举。然而他一心要尽早剪除朱瑙,贸然招来了两万人,又完全没做好相应的准备,实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这样混乱的情形对卫玥他们来说却是再好也没有。
卫玥问道“怎么样,你们这几天笼络到多少人了”
他手下的兄弟们一一报数,有人两个三个,有人七个八个,有人十来个。最能干的还是赵老大,一张口就是五六十个,把别人都吓了一跳。
进军营之前,卫玥给他们都派了任务,让他们从军之后刻意去发展团体,结交朋友。先不着急说明自己的目的,只要结交朋友就行。等取得别人的信任,众人凝聚成团体,往后想做什么都容易了。
别人都是一个一个去交往,唯独赵老大仗着自己能说会道风趣幽默,每天干活和睡觉前吹几个牛皮,就把跟他一个帐篷睡觉的还有跟他一起干活的人全弄得围着他转了。
卫玥听完众人的汇报,对成果十分满意,又叮嘱了几句让大家注意的事项。眼看时辰已经太晚,他便让众人回去歇息了。
一个月后。
阆州府的一间茶馆雅间中已聚集了十数名商人,众人交头接耳,神色话语间大多有几分浮躁和焦虑。这种情绪困扰他们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一人道“我听说成都府最近天天都在练兵,赶制兵器。照这样下去,没过多久怕是真得要打起来了。”
另一人道“你们谁知道朱州牧到底召到多少兵了我上次路过募兵处,我看着报名的那些人明明都是身强体壮的男人,可管事的官吏愣是都不肯录用,说什么条件不行。我真是弄不明白,咱们阆州本来就只有那么点人,他还这么挑三拣四的干什么啊人家成都府可是有两万大军呐”
“就是啊我最近也在找州府的官员打听消息,想知道阆州募兵的情况。如果朱州牧不肯多招兵是怕养不起的话,哪怕让咱们这些兄弟帮忙凑点呢哪怕把粮行赚的利润拿出来分点呢可你们猜怎么着州府的官员说,朱州牧好像就没太操心军事,成天把精力都花在粮行上,一有闲工夫还去集市逛逛。亲娘啊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生意上那点事儿还重要吗”
“对对对是这个道理”
“谁说不是呢”
以往这些商人们都是最抠门的,没有明明白白的利润放在眼前是很难从他们口袋里掏出银子来的。但如果现在朱瑙让他们帮忙出点军费,估计大多人都会慷慨解囊。不为别的,就为他们太害怕阆州会打败仗了。
这些商人跟着朱瑙做事,都是因为看中了朱瑙的奇谋高智,也相信朱瑙日后会有宏大前途。可天下大势的变化是众人没想到的,忽然之间成都府与阆州的矛盾被摆到了明面上,忽然之间政治上的矛盾即将升级为军事上的矛盾。这下众人都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万一朱瑙输了,不光是他们的生意要受到影响,很有可能他们连性命都保不住那袁基路是什么样的人那就不是人
一人战战兢兢道“我,我听成都府的朋友说,只要,只要袁基路打下阆州,他会让军队屠城的”
屋内顿时一片倒抽冷气声。这种事情袁基路极有可能干得出来啊。
就在众人战战兢兢之时,房门被推开,朱瑙终于来了。
朱瑙一进门,见众人全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疑惑道“今天很冷吗”
一名商人嚯地站起来“朱州牧,你今天必须得告诉我们一个准数你到底招了多少兵”
朱瑙挑眉,笑道“这个是军事机密。你打听这事不太好”
那商人明明胆怯,但事关性命大事,他还是硬着头皮装腔作势“我、我们帮你做事,你总得给我们一个准话,让我们安心。难道你不信任我们吗”
朱瑙扫了眼众人,发现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他微笑道“你们真想知道”
众人疯狂点头。
朱瑙摊手“好。算上原来的厢兵,应该有一千出头了。”
“咕咚”一声,刚才问话的商人腿一软,直接滑到椅子底下去了。
一千出头一千出头对两万大军开什么玩笑
“成都府已经在加紧练兵,打造军备,囤积军粮,修筑工事了他们马上就要打过来了”